(秦冬发 文/摄)在留存至今的宋代桂林石刻中，北宋李彦弼和南宋詹仪之这两人的石刻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就特色鲜明这一点而言，我以为不妨将二人称为宋代桂林石刻的“北李南詹”。
一
李彦弼，字端臣，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元祐六年(1091)进士，建中靖国元年(1101)因元祐党争影响，被贬来桂林，做教授推官，政和年间(1111-1117)以奉议郎权通判桂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事。在桂期间(1101-1117)，李彦弼先后与程节、程邻父子共事，并先后撰写了《八桂堂记》《湘南楼记》《大宋建筑隆兑州记》等文章，为程节、程邻父子歌功颂德，《湘南楼记》《大宋建筑隆兑州记》还摩崖上石，这两篇文章辞藻华丽，行文铺排对仗，很有气势，像在炫技一般，显示出作者极富文才，其中《湘南楼记》(写于公元1102年)是为程节写的，《大宋建筑隆兑州记》(写于公元1115年)是为程邻写的。后者篇幅是前者的一倍半，献媚的味道尤其浓郁。《湘南楼记》《大宋建筑隆兑州记》两篇文章在结构上不仅记叙事情的缘起、经过，还在文末系之以辞，以赋文形式再行咏叹，均属于桂林石刻中篇幅比较长的作品。明代桂林学者张鸣凤称李彦弼写的上述三记“皆侈丽可观”。
宋·詹仪之陈昭嗣等八人隐山北牖洞题记与同时代的人相比，李彦弼的摩崖题记在遣词造句上稍显艰涩，不通俗易懂，形式上则讲求行文铺排对仗，多有炫技之嫌，张鸣凤称李彦弼“才藻横放，恒自拟李翰林白(按，李彦弼自认李白寒裔，有诗云：‘谁嗟长庚有寒裔，壮龄直欲排紫闼。’)，然撰制特尚新奇，亦其癖也”。兹录几件李彦弼留在桂林的摩崖石刻(含题记、像赞、铭文)如下：
1.曹圣延、黄彦舟、刘秉文、李端臣蹀青骢，并绿杨，撷芳洲，挹沧澜，与春工相忘无何乡。政和丁酉绝烟节。(宋·曹迈李彦弼等四人还珠洞题记)
2.端臣、适用联襼，凌颢景，款幽丛，岑然吸酪奴，为无方游，维摩丈室，盖自生白。政和丙申季秋次朔。(宋·李彦弼适用雉山题记)
3.曹圣延、李端臣躩云蹬摩星魁，倚筇少憩于此。丁酉七夕前三日游。(宋·曹迈李彦弼栖霞洞题记)
4.宜春曹迈圣延、庐陵李彦弼端臣，凌商衢、绝湍桴，挟随车之滂润，探空穴之薄肤，于是匕云子、瓯酪奴，订文囿之菁英，研道枢之虚无，恍契夫御寇之泠然，歘翱乎寥阳之清都。政和七载丁酉七月上澣日，李昂霄奉命书。(宋·曹迈李彦弼等三人元风洞题记)
5.嵌窦栖霞，歊虚转杓。左骖鸾翼，右耳凤箫。爽排酷烈，境邈氛嚣。静者多妙，于焉消摇。政和丁酉秋蟾圆节，曹圣延、李端臣傲暑。男李昂霄书。(宋·李昂霄书冷水岩铭)
6.欲骑日月超然之韵。端臣独游。(宋·李彦弼清秀山题记)
两人或多人骑马偕游，一般人就写联骑、联辔、联镳、缓辔、并辔，都好理解。就偕游而言，一般人只是简单的说同游、来游、同来、偕游，李彦弼则用联襼，襼者，衣袖也。喝茶不说喝茶，也不说啜茶、烹茶、瀹茗、啜茗，而要说吸酪奴、瓯酪奴。这其中有个典故，原来南北朝时，北魏人不习惯饮茶，而好奶酪，戏称茶为酪奴，即酪浆的奴婢。吃饭不说吃饭，这样太直白，而要说匕云子。匕，不是匕首，而是指勺、匙之类的取食用具;云子者，白米饭也。另外，李彦弼的摩崖题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对于整个游兴之事讲得很隐晦很笼统，并不落到实处，由你想去。比如别人说早饭灵隐、午饭龙隐、饭于观音院等等，地点交代得清清楚楚，李彦弼呢，只说匕云子，地点在哪，他没说。别人讲“登超然，过八桂，升雉山，探风穴，入栖霞，扪七星，濯缨于伏波，烹茶于灵隐，酌酒曾公岩中，泛舟妙乐堂下”，整个游程清清楚楚，李彦弼只说“蹀青骢，并绿杨，撷芳洲，挹沧澜，与春工相忘无何乡”、“凌颢景，款幽丛，岑然吸酪奴，为无方游”、“凌商衢、绝湍桴，挟随车之滂润，探空穴之薄肤，于是匕云子、瓯酪奴，订文囿之菁英，研道枢之虚无，恍契夫御寇之泠然，歘翱乎寥阳之清都”。
综而观之，李彦弼的摩崖题记，其特色主要表现为在遣词造句方面追求新奇，多从虚处着笔，往往不详细交代登山临水的过程与情状，留给人一幕幕写意而沉静的历史影像。
二
詹仪之(1123—1189)，字体仁，自署桐庐(今属浙江)人。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淳熙年间(1174—1189)，詹仪之先后两次在桂林任职。第一次是淳熙五年(1178)，由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易职广南西路转运判官，此时，他的好友兼恩师张栻在桂林任职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静江府，二人往来甚密。淳熙七年(1180)，詹仪之提点荆湖南路刑狱。第二次是淳熙十年(1183)四月，詹仪之自吏部侍郎兼太子左庶子，升集贤殿修撰、广西经略安抚使、知静江府。淳熙十三年(1186)九月，朝廷以应孟明代替詹仪之，“召体仁赴行在”，旋迁敷文阁待制，提举江州(庐山)太平兴国宫。詹仪之在桂林前后五年，在桂期间，詹仪之遍游桂林诸山名胜，并在隐山、虞山、叠彩山、伏波山、象鼻山、雉山、龙隐洞等处留有题名、题记、题诗石刻13件。兹录几件詹仪之留在桂林的摩崖题记于下：
1.淳熙戊戌岁六月丙戌，廖季能置酒，约詹体仁、张敬夫登千山观，泛舟西湖。荷花虽未盛开，水光清净，自足销暑。视北牖洞之前有胜地，体仁欲为小亭，名以“招隐”。敬夫北归有日，不及观斯亭之经始，独预书“招隐”二字以贻之。(宋·詹仪之廖季能等三人隐山北牖洞题记)
2.招隐亭中，詹体仁约廖季能，饮酒落之。水光山色，隐映万状，毕陈于尊俎之间，遂登北牖洞，扪崖剔藓，得唐刺史李渤宝历间题名。盖西湖最胜处也。回视题扁与石间留字，有怀张敬夫。矫首飞鸿，为之满引，并以所书“招隐”二大字镵诸石云。淳熙戊戌闰月下澣。(宋·詹仪之廖季能隐山北牖洞题记)
3.淳熙十有一年春二月己巳，桐庐詹仪之体仁以休沐招其属谭惟寅、滕瑱、邓元、邓升卿、马承规游叠彩岩，啜茗于越亭，还观癸水，三酌水亭之上。兴未已，改席还珠洞。欢洽，因念昔游会稽，观岩壑之胜，得句曰：“目力到处皆新诗。”句虽警，篇未竟也，举以属客，俾各对景赋诗，日莫乃还。(宋·詹仪之谭惟寅等六人还珠洞题记)
4.肥乡胡彦温以职事约东提盐会议苍梧，桐庐詹体仁招三山熊景瞻饮饯于雉山之禊亭。雨余，江山如洗，樽俎无复暑气。检校陈迹，一别盖六年矣。纵步岩广，景物尤胜，劝酬欢甚，岂偶来还胜于特来耶?淳熙十有一年夏五月甲寅。(宋·詹仪之胡彦温等三人雉山题记)
5.桐庐詹体仁、三山林德隅游龙隐、曾公、栖霞、弹子诸岩洞。天霁气和，徜徉终日，第宪车行郡，不得同此乐也。淳熙乙巳正月中澣。(宋·詹仪之林德隅弹子岩题记)
6.淳熙乙巳九月廿有九日大阅，前一夕雨，会朝开霁，旗帜明，介马盛，弩弓劲，皆新创也。士练有素，各以技呈，实一时壮观。桐庐詹体仁以明日招三山熊景瞻、林德隅出郊，历韶音洞，登钓台，天气增爽，言宴清适，差可人意，属景瞻有移节江东之命，举酒相属，又使人不能无怅然。(宋·詹仪之熊景瞻等三人虞山题记)
7.淳熙十三年冬十月己亥，桐庐詹仪之、开封王寅祖、姑苏孙绍远，职事之余，来游龙隐岩。是日大风，重裘不暖，俯仰久之，毛骨为耸。(宋·詹仪之王寅祖等三人龙隐洞题记)
8.桐庐詹仪之以寒食休务，约郡丞陈昭嗣、李晋，帅属周瓌、滕瑱、唐庭坚、叶子义，郡文学陈邕，蚤饭榕溪阁，观青带、甘棠新桥，历览西湖六洞之胜。时膏雨初霁，风日融怡，流峙动植，触目会心，分韵赋诗，薄暮而返。淳熙十四年二月戊子。(宋·詹仪之陈昭嗣等八人隐山北牖洞题记)
詹仪之留在桂林的摩崖题记真是见性情，具情趣，文学韵味很浓，特别是对于当天的游兴之事记录得清清楚楚。可以说，从实处落笔，详细交代登山临水的过程与情状，留给人一幕幕写实而鲜活的历史影像，这就是詹仪之摩崖题记的特点。其实，在写得好的桂林宋代摩崖题记中，绝大部分都有类似詹仪之摩崖题记的特点，这些摩崖题记留住了古人在桂林山水间的游兴之事，充满了触手可及的历史质感，正如我在《石刻上的桂林山水》一文开篇所言：“缓缓游走于桂林的各大山岩名胜，细细品读青山绿水间的一件件摩崖石刻，恍惚间，古代文人士大夫们品山鉴水，把翰行觞的一个个人生瞬间就像一幅幅历史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桂林山水的游兴之盛也在山崖石壁上的这些铁钩银划间逐一慢慢显影，并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由此，我又忽发奇想，对于写字画画的人来说，要想把题跋写得有内容有情致，避免总是题穷款了事的尴尬，不妨多看一看桂林石刻，多看一看像詹仪之这样的摩崖题记，当有所获。
三
最后再来说说李彦弼和詹仪之的人生遭际。
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八月初一，李彦弼为程邻撰并书《大宋建筑隆兑州记》，摩崖于屏风山。我前面说过，这篇文章有浓郁的拍马屁的味道。范成大的同年进士梁安世就写诗挖苦说：“宣政喜边功，隆兑筑州县。程公自名岩，刻石记所建。得既不偿费，中兴弃不缮。诞谩磨崖辞，当日妄夸炫。”到明代就更惨了，张鸣凤将其与立名联系在一起，评论说：“余从岩壁读李彦弼《兑州记》，而重有感于立名之难焉。程氏帅桂，暴兵竭赀以奉异类，外之夸示州部，内自结于君相，显有荣名，世载不替，宜矣!未几而贻梁安世之刺，其指与《宋史》符，岂汉法所谓‘附下罔上，怀谖迷国’者耶?夫既偷取及身之荣，又欲规徼永世之誉，假宠文士，雕篆名山，自以为计之得，李《记》艳矣，如罔功实何?”我想李彦弼大抵不会料到因为这篇文章而落得这样一个结果罢。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政和五年正月初一，李彦弼“只游”还珠洞，题名石刻写道：“乙未元日，端臣只游。”我在《清秀山探幽》一文中曾说：“乙未元日是公元1115年的正月初一，是我国传统佳节春节。李彦弼在这一天独自出游，距离被贬桂林已有14个年头，莫非此时的李彦弼仍然难消心中的郁闷、块垒?依然念念不忘北归吗?”另外，李彦弼在清秀山的题记：“欲骑日月超然之韵。端臣独游。”也是一个人出游，虽然没有署日期，我猜想大约也应该镌刻于政和五年左右。
如今回过头来认真分析李彦弼写的《李端臣同曹圣延游风洞及七星观，遂成长句三十韵》(写于公元1117年)，我们可以感觉出他在桂林的这16年似乎并不得志，过得很憋屈。这首诗由李彦弼的儿子李昂霄书写，镌刻在七星山麓元风洞旁。李彦弼此诗用了不少典故，遣词造句也是颇尚新奇。“文英子建声华炟，少陵尝咏波澜阔。遐流亹亹钟宜春，观君紫芝真秀拔。华山騄耳汗血孙，奚取王良手刍抹。骎骎凌厉追遗风，胡为顿缨驰骆越?”开篇四韵以曹植(字子建)、华山騄耳(良马名，周穆王八骏之一)比，赞美曹迈(字圣延，江西宜春人，和李彦弼是老乡)的才学，“谁嗟长庚有寒裔，壮龄直欲排紫闼。初从附凤矫飞翔，晚乃射虎躭疎豁。强颜方喜安斗筲，禀分何能愧圭撮?胸中琳琅茀埃□，自恧鈆锋乏?割。”接下来这四韵是李彦弼的自我剖析，自己曾胸怀抱负，志向远大，只可惜生不逢时，为党争所累，十余年来无所建树，官衔也只是从最初的教授推官提拔到奉议郎权通判桂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事借绯鱼袋而已，像李广有射虎之威，却到老无封;冯唐有乘龙之才，却一生不遇。中间十二韵写两人的游兴之事。最后“君行趋觐长安日，轶兴横秋畴可遏。公卿倾风定援手，鸿造机缄由一拨。江湖要作迥相忘，静言可笑相濡沫。”还希望在合适的时候，曹迈能拉自己一把。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希望自己能到更大的舞台去施展抱负。八年后，曹迈任职广南西路转运判官。李彦弼呢，桂林石刻上关于他的最后一条消息就是政和七年秋蟾圆节和曹迈一起到曾公岩(也称冷水岩)傲暑。避暑就避暑嘛，偏偏说傲暑，傲暑凌霜，这些字眼体现出的就是一种不服输的气节。但是在貌似坚强的外表下，或许正隐藏着李彦弼一颗有千千结的苦闷内心。
李彦弼是很想能尽早离开桂州的。有个细节，他为程节撰写《湘南楼记》时，只负责记(也就是撰写文章)而已，书写(也就是抄录文章)是周冕负责的。而到为程邻撰写《大宋建筑隆兑州记》时，“撰并书”的工作都由他一个人完成，此文不仅文章篇幅更长，辞藻亦更为华丽，铺排渲染，叙述议论，气势汪洋，极尽李彦弼之才学，也呈现出一些奴态。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希望能得到领导重用、获得擢升的机会，只可惜他的愿望没有达成。尽管贬来桂林之前，好朋友米芾就写信给程节，希望能关照他这个小老弟(详情可见石刻《宋·米芾程节赠答诗》)，但16年过去，李彦弼还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端臣只游，端臣独游，形单影只，但他还始终抱持着“欲骑日月超然之韵”的傲气，不屑与自己看不起的人为伍。只是内心里其实也应该很脆弱罢?你看如今一肚子的苦水，都倾泻在这长句三十韵里了。
关于李彦弼离开桂林后的人生轨迹，张鸣凤在《桂故》一书中透露了一点信息，他说“《吉志》仅载其科名，不及其为人，必负才陵物，不为乡里所称道者。”说李彦弼仗恃自己有才学，看不起人，不为乡里人待见。只是真实情况是否如张鸣凤臆测的一样呢?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后来李彦弼权桂州知州，我没见过这方面的记载，不知真假。又据说，李彦弼后来遁入道教，活到七十多岁，最终老死家乡。
至于詹仪之呢，先后两次在桂林为官，官做得比李彦弼大，但最终却因为广西盐事纷争而被裁除一切官职。兹录相关史料如下：
淳熙十三年(1186)，侍御史胡子远首论广西盐钞为民深害，皆由仪之附上罔下，乞行镌黜。枢密院黄德润、留仲至继奏事。九月，以应孟明代替詹仪之，又派朱晞颜任广西小漕，同审盐法。于是，“召体仁赴行在(京城)”，旋迁敷文阁待制，提举江州(庐山)太平兴国宫。淳熙十五年(1188)三月，又诏以体仁宣劳累载，升敷文阁直学士(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广西盐法条)，又进直秘阁任。
关于盐法，官般、客钞各有利弊，孝宗也难以决夺。淳熙十五年，诏曰：“广南在数千里外，疾痛难于上闻，朕悯之尤切。盖盐者，民资以食，向也官利其赢，转而自鬻，久为民疾。朕为之更令，俾通贩而杜官鬻，民固以为利矣;然利于民者，官不便焉，必胥动以浮言，且朕知恤民而已，浮言奚恤?矧置监司、守令以为民，朕有美意，弗广其推，顾挠而坏之，可乎?自今如或有此，必置之法。”(《宋史》食货志盐下)然而，在胡子远、应孟明、朱晞颜等人的奏请下，淳熙十六年正月丙午，“诏体仁予在外宫观。”(李心传《广西盐法》)丙寅，诏体仁落职学士，罢宫祠，责授安远军节度行军司马(湖北)，送袁州(江西宜春)安置(李心传《广西盐法》，《续资治通鉴》第835页)。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光宗继位，“念公故宫僚，许自便。既归而殁，公论惜之。”(《景定严州续志》卷二)宗谱载：淳熙十六年七月丙寅终于正寝，享年六十七。阶朝请大夫，爵建德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十一月乙酉葬于县西新安乡芹下源。朱熹闻讣，于次年来詹仪之故里具位致奠，写了《祭詹侍郎文》。